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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篇小说黑寡妇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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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寡妇

棵子/文

邓晓玲觉得自己就跟这只怀孕的老蜘蛛一模一样。

在衰老的荔枝树上,苍劲斑驳的枝丫之间,挂着一张巨大的网络,它在微风中摇曳,像是一面褪色的旗帜。老蜘蛛就孤苦伶仃地挂在网络的正中央,它灰色的长长细脚牢牢沾住白丝,屹立不动,毫不保留地向邓晓玲展露圆滚滚的硕大腹部。邓晓玲看见了母蜘蛛,抿一下嘴巴,情不自禁伸出右手摸摸自己的肚皮,右手摸完又换做左手抚摸片刻——她的肚子也有七八个月大了。

老蜘蛛体型较大,褐色背脊高高凸起,脚爪细长,像是细长的铁丝,在晨光中泛出白光。它年龄应该不小了,但还怀孕着,或许就是最后一次做母亲了。邓晓玲触景生情,不禁自怜自哀起来。她何曾不是这样呢。她也不年轻了,四十多了,也还怀孕着。听说高龄生育风险不小,说不定连最后一次母亲都做不上了呢。

两个孕妇彼此面对着,沉默不语。风吹拂着荔枝树,满树叶子沙沙响,有的*叶还旋转着飘落下来。绚丽的阳光在枝叶间穿梭跳跃,千丝万缕,纷纷扬扬,缠绵不绝。蜘蛛网在风中晃悠。但老蜘蛛还是纹丝不动。它在耐心等待着什么。

邓晓玲也在耐心等待着什么。

生活就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大网,想逃也逃不了。

过了一会儿,院子大门外发出粗鲁的拍打声,并且传来浑浊的叫喊声:“有人在家吗?有人在家吗?”

邓晓玲此时正好一个人在家。她的家公家婆都上田地去了。他老公姚福还在县城橡胶厂上班。平时她一直跟随老公生活在橡胶厂,这几个月她回老家是养胎来的。

没有人去开门,她只好挺着大肚子,一步一步地走向大门。高大荔枝树的阴影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。东升的太阳还没露脸呢,万丈光芒全被荔枝树霸占住了。

门咿呀一声打开了。伴随一股浓郁的汗酸味儿,邓晓玲看见了阉鸡二灰扑扑的脸庞。阉鸡二看见邓晓玲挺着大肚子,就打趣道:“阉鸡阉猪不阉人了。”邓晓玲明白他的意思,现在放开二胎了,国家不强制结扎了。她沉着脸对他说:“你的生意没变。”阉鸡二咧嘴狡黠笑笑,把草帽摘下来,问道:“你家的鸡呢?”

邓晓玲转过身体,抬起右手,朝院子西边角落的鸡棚指了指。家婆出门前交代她了,假如阉鸡二来了,就阉鸡笼里的六个小公鸡。

阉鸡二四周张望一下,摸摸下巴,就朝鸡棚走过去。阳光明媚,照亮他的背。他到了鸡棚前,从裤袋里掏出家伙。是一个浅色塑料袋,有点陈旧,血迹斑斑模样,里面包裹着的工具一一拿出来,一个小夹子,一个小勺子,这个小勺子是个大集成。其柄是根十公分左右的圆针,头尖尖的,勺子一头则系着一条两指长白色细线。还有一个古怪的工具,是用来固定手术窗口的。当把小公鸡抓出来,用左右两脚分别按住鸡翅膀和脚,从鸡的肋部拔掉几绺鸡毛,露出一小块肌肉,然后拿夹子的根部(就是一把刀)贴身稍微用力一推,就露出一个半指长的伤口,可以看见里面跳动的内脏。此时,那个固定手术窗口的东西就派上用场了。一个三角支架把伤口牢牢支撑开,固定好,他就可以畅通无阻地用夹子揭开一些阻碍视线的内膜,然后用勺子穿线下去,提着细线上下抖动,不一会儿就把*鼓鼓的鸡睾丸割据掉。鸡睾丸小的话,用勺子舀出来,鸡睾丸较大的话,就用铜针直接串出来。整个过程没有麻醉,也不用止痛药。估计小公鸡得疼痛好几天。

阉完鸡了,阉鸡二就斯条慢理地收拾家伙。有血迹的就擦擦,没有任何消*措施。邓晓玲掏出钱包,取出十元钱,递给他。阉鸡二站起身,一手提家伙,一手接过钱,黑脸狡黠地笑笑说:“当初你们被阉割的话,现在就不能为国家贡献二胎了。”说罢,他便哼着小曲儿踏着好像摇滚的步伐,摇摇摆摆地走出了院子。

邓晓玲听罢心痛如刀割,站着发愣好久好久。这次高龄怀孕,其实并非她本人所愿意。她老公也没有强迫她。他们夫妻似乎看透了一切,只求在浩荡无涯的悲痛中咀嚼无聊的残生。但是她的家公家婆就不一样,他们苦苦哀求邓晓玲再生一个,就是运气不好生个女儿也好。甚至有一次,家婆还以死相逼,说无颜活下去了,差点上吊了,幸亏及时相救。二胎*策落实之后,村长更是踏破了她家的门槛,极力鼓励邓晓玲再生一个,为国家多做贡献。邓晓玲知道,村长只关心自己的*绩,几十年来,唱黑脸的是他,唱白脸的也是他,像一条老狗,她根本瞧不起他。她决定再生一个,完全是因为家婆的寻死觅活。

阉鸡二前脚刚走,邻村的媒婆后脚就来到了院子门口,她多管闲事似的往里面探望一下,看见邓晓玲挺着大肚子憔悴茕立,就笑着跟邓晓玲打招呼,走了进来。她满口金牙,巧舌如簧,连说出的话都沾满金子的味道。她什么时候都在男方面前极力说姑娘的好话,当然,更善于在女方面前说男生的优点了。总之,没有她撮合不了的姻缘,用她本人的话来说,几十年来,她从来没有失过手。作为回报,她当然是领到了不少白花花的大钞。有的人家感恩戴德,出手阔绰,更是加倍赏赐,让她笑不拢嘴好几天。她是本地远近闻名的媒婆,把做媒当做神圣的职业,在当地跟祭司差不多,没有人不讨好的。没事的时候,她就到处串门,逐乡逐村,挨家挨户,就是为了寻找牵线的机缘。跟那些猪中佬牛中佬一样。邓晓玲就频繁看见她的身影从院子门口的大路上飘过,在闪闪发光的阳光下像是一面诡秘的旗子。

寒暄几句,媒婆愁眉苦脸,当即露出一口金牙感叹道:“生意难做了啊!”邓晓玲说:“年轻人都在深圳打工自由恋爱了,不用你牵线了。”媒婆脸一横说:“这你不知道了,他们就是谈好了,也要请我保媒。”邓晓玲问:“那您还担忧什么?”媒婆双眉紧锁,摇头叹息道:“我担心找不到姑娘了!”邓晓玲内心震了震,媒婆说的可是大实话啊。只能生一个,谁家不想生个男孩?男孩多了,女孩自然严重匮乏。媒婆有点悲哀地说:“有的村子有二三十个光棍了!”邓晓玲听了也震惊,无语。媒婆满院子看看,转身想走了,随口来一句:“哪里有认识的姑娘吗?”邓晓玲心紧缩一下,面色悲戚,说:“姑娘倒有一个!”

媒婆听了忽然脸色放出异彩,迈开的脚步又停了下来,好像发现了金山银山,忙问:“哪里的姑娘?”

邓晓玲不紧不慢地说:“你跟我去看看就知道了。”她说罢就挺着大肚子往外走,走得很慢。媒婆欣喜跟着,也走得很有耐心。一路上,媒婆唠唠叨叨说她近来遇到的怪事。例如张家的老太太死了发臭了才知道。张家的某某养了六个老人,瘫痪了四个,那个惨。还有某某村子的谁谁谁,搞上了母猪,生了一胎怪物,人不人猪不猪,吓死人了。邓晓玲对这些故事不感兴趣,默不作声,只拖着沉重的步履往村背后走。她们先后经过一个老屋场,一个波光粼粼的鱼塘,一片碧绿油油的菜地,来到了白花花的桉树林。桉树光溜溜的身体显得有些悲凉,风吹得叶子沙沙响,像是在讲述一个诡秘的故事。

媒婆觉得有些古怪,就忍不住抢上前问:“姑娘家在哪?”

邓晓玲没有放下脚步,冷淡回答:“就到。”她们接着绕过几棵松树,踏过一片野草荆棘,来到了两个光秃秃的坟前,一大一小的坟头并列在一起。阳光透过松枝,投下一针针的光线,针刺着大地。媒婆见状脸色难看。邓晓玲脸色呆滞,悲戚,指着小坟说:“这是我家姑娘,叫雯雯。”媒婆大惊失色,感觉受到了戏弄,窝了一肚子火正要发作。忽然邓晓玲朝大坟艰难跪下,泣不成声。

媒婆见状心软了,附身问道:“这大坟又是你谁?”

邓晓玲拖着哭腔说:“我大儿子。”

媒婆顿时也感到一阵悲痛,甚至眩晕。山风吹着松涛阵阵,好像*哭一样灌入耳朵。接着她从邓晓玲口中了解到大小坟的来历。大坟是邓晓玲的大儿子,八年前死于骨癌。死时十几岁。小坟就是邓晓玲偷生的二胎,二十多周大了,到处逃生,东藏西躲的,最后还是被发现。当时邓晓玲没有被村长苦口婆心的劝说打动自动去打掉,很快就被村长引路而医院强行流了产,是个女儿。他们夫妻叫她雯雯。

邓晓玲哽咽着自言自语:“我的雯雯活到现在也该嫁人了!”

媒婆心生怜悯,附身下去扶起邓晓玲,安慰她说:“都过去了,别伤了胎气,我们回去吧!”风越来越大,松涛越来越急,呼呼的吹,让人毛骨悚然。媒婆挽着她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回走。

自从儿子病逝,失独之后,邓晓玲就过上了精神恍惚的生活,浑浑噩噩,不知阴间还是阳间,有时举手投足还匪夷所思。她丈夫于是陪她到处寻医问药,最后被有关医疗机构鉴定为轻度间歇性精神分裂症。当然少不了吃药,病情逐渐有所好转,正好赶上二胎*策的全面放开,后来不堪家婆的死谏,就怀孕了。但准确地说,这是她的第三胎。养胎的时间好像是凝固的,难过极了,度日如年。邓晓玲无所事事,百无聊赖,只好看日出日落,看白云变幻,看荔枝树,看荔枝树上的蜘蛛网,看网上的老蜘蛛。恰好老蜘蛛也怀孕,挺着大肚子在微风中晃悠,让邓晓玲觉得无比亲切,惺惺相惜。蜘蛛网纵横交错,经纬分明,就是许多昆虫的墓地。有时还可以看见上面沾着一些细小的腿脚,或透明的翅膀。那些自投罗网的昆虫也引发邓晓玲的无限同情。有时她还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何曾不是这样的命运。特别是村长先前威胁她流产如今鼓励她怀孕的嘴脸时常闪现脑海,犹如蜘蛛网一样组织严密,铺天盖地,让她觉得恍如隔世,似非人间。

太阳下山了。天色一片灰朦。整个村落鸡犬不鸣,好像一座废墟。风好像凝结了似的,让人窒息。荔枝树,龙眼树,*皮果树,全部变得若隐若现,*火一般跳跃。这个世界上上下下,里里外外,充满了压抑的气息。村长侧身前行,不断往后招手,叫道,到了!到了!十几个彪形大汉尾随而至,一下子把邓晓玲围个水泄不通,宛如一张撒出的大网。

邓晓玲站在门口,战战兢兢,犹如无处可逃的小蜘蛛。

两个大汉上前把邓晓玲架走,完全不顾她有身孕。她脚下虎虎生风,好像行走在阴森可怖的森林,四周潜伏着无穷无尽的禽兽。

他们把她推上一辆救护车,呼啸而去,笛声响彻云霄。医院,她被绑架在一张铁床上,动弹不得。空气不再流通。整个世界阴森可怖。所有的人都失去了鼻子,丧失了呼吸。

几个穿白色衣帽的人忙碌着给她做各种检查,还要她签字画押,然后举起又长又大的针筒。

邓晓玲忽然撕心裂肺地大呼大叫,满身大汗,气喘吁吁。这哪是噩梦。这是二十年前发生在她身上不堪回首,痛彻心扉的故事。每当想起,痛不欲生,每当梦见,胆战心惊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这个噩梦像是暴雨一样不期而至。

一天下午,无所事事的她坐在走廊边看树,看天,看云。忽然乌云卷动,密布天空,暴风雨要来了,白昼变黑夜,犹如恶魔降临人世。她赶紧退避屋子里面。她家公家婆则忙着收拾晾晒着的东西。狂风摇憾着荔枝树,哗哗作响,似乎要连根拔起,仿佛世界末日。不多久倾盆大雨铺天盖地,要把大地吞噬。时而可听远近树枝折断的咯吱声,和坠落大地的沉重响。邓晓玲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场面,好像面临着另一场噩梦。她别的什么也不想。她最担心的是荔枝树上的老蜘蛛,和她一样挺着大肚子的老蜘蛛。它经受得住这暴风雨的摧打吗?她的网会不会被摧毁?它会不会重重摔落地面,导致不堪想象的流产?她不敢再想象。唯一可以做的是,祈祷暴风雨这个恶魔尽早离开。

风雨肆虐了两个多小时。风住了,雨也停了。天空焕然一新。地面一片狼藉。枯枝败叶到处都是。邓晓玲脚踏湿漉漉的地面,第一时间跑去看老蜘蛛。它不见了踪影。蜘蛛网也了无痕迹。树上那里空空如也,仿佛从未产生过什么。邓晓玲内心无比失落。她的好朋友,不,是难姐难妹,生死未卜。估计凶多吉少了,在这凶险的大自然。

一夜无眠。

第二天,太阳懒洋洋地爬上了树巅。整个世界在阳光的蒸发下弥漫着青草味儿。每逢暴雨过后,河水暴涨,大地就像姑娘们做了个面膜一般清新。邓晓玲醒来的第一件事,不是梳妆打扮,也不是刷牙洗脸,而是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,挺着大肚子来到荔枝树下,仰头寻找孕蜘蛛。奇迹出现了。昨天被暴风雨摧毁的蜘蛛网又重新挂了起来,虽然还不太完整,蜘蛛还是那个怀孕的老蜘蛛。谢天谢地了。它还平平安安,坚强挺过了暴风雨。邓晓玲有些激动起来,双手来回搓搓,热泪盈眶,好像面对的是生死与共的姐妹。

老蜘蛛重建家园,大肚子一览无遗,与历经沧桑高龄怀孕的邓晓玲何其相似。她简直把自己当成了老蜘蛛,与其同呼吸,共命运。

一天又过去了。傍晚,残阳如血,天边的火烧云像是绚丽的百色彩帛,无穷无尽。刚吃过晚饭,邓晓玲摇了把大蒲扇,坐在大院中间歇凉。家婆给她做了一份好菜,叫做蒜蓉粉丝娃娃菜。别看家婆满脸愁容,不苟言笑,但做起饭菜来色香味俱全,颇合邓晓玲胃口。所以邓晓玲今天就贪吃了点,坐在大院里,肚子觉得稍微滞胀,胎动也愈加频繁起来。此刻,月朗星稀,天空辽阔,白云如纱,月光似水,荔枝树在月色中影影绰绰,像是置身于一个迷幻世界。

坐了大概半个小时,邓晓玲忽然抬头看见院子的北面角落里木然站立着一个男孩,身段甚为熟悉。她连忙扔掉大蒲扇,起身走上去,接近了,看了看,吃了一惊,竟是她死去多年的儿子。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但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欣喜,失声叫道:“小灵子!”男孩也叫道:“妈妈!”

邓晓玲欣喜若狂,她没想到儿子竟还活着,她有点吃力地挪动双腿,上前抱住了儿子。母子久别重逢的场面异常感人,连月亮都赶紧躲进了薄云,似乎不忍直视。邓晓玲紧紧抱着儿子说:“儿啊,我什么都不要,只要抱着你。”儿子也说:“妈妈,我也是。”邓晓玲瞬间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,深情吻了儿子一遍又一遍,然后抱起儿子回卧室,说:“小灵子今晚就睡妈妈身边。妈妈给你讲最好听的故事,唱最好听的歌儿。”小灵子很高兴,频频点头说好。月光如水,像是甜蜜的糖浆流淌下来。不多久,邓晓玲就带着无比幸福的微笑进入梦乡,耳边隐隐约约听见好像来自遥远天堂虚无缥缈的声音:“妈妈,我不要离开你!”

第二天醒来,邓晓玲全身有点疲惫,还赖在床上不下来。外面听见家公问家婆有没有看见他昨天编扎好的稻草人。邓晓玲一翻身,正好看见一个体型瘦小的稻草人躺在床上。她也弄不懂怎么回事,就起身推开窗户,对家公说:“稻草人在这!”家公家婆一齐望向邓晓玲,个个疑惑不安。

他们于是忐忑不安地给儿子打电话。

邓晓玲的老公姚福是县城的橡胶厂工人。他人较高瘦,高鼻梁,阔嘴唇,常咳嗽。有人说他吸多了工厂的*气,就这样的。他本不想让老婆回老家养胎的,但考虑到橡胶厂的环境因素,怕对胎儿不利,就劝老婆回去了。对于老婆的怀孕,他本人也很纠结。他怕了。怕命运无常。怕一个个伤害无法承受。还有他对自己也没有多少信心,不知能否有能力把孩子抚养大。他的习惯性咳嗽像是一个健康指标,时刻提示他时日不长了。医院做过检查,医生对他说,没事儿,这是职业病。但他知道,癌症可能就潜伏在未来的某一天。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了。所以,妻子怀孕了,他反倒觉得压力极大。自从妻子当年被强制流产,他就看透了一切,而后大儿子又病死,他万念俱灰,无所追求,只盼和妻子相濡以沫,等待油尽灯枯,了此残生。无奈老母亲始终难以释怀,寻死觅活的,只好委曲求全,再生一个。谁叫他是个单传呢。

姚福听了父母的电话,当即请了个长假,火速奔回。他的摩托车在发动机的一阵嘶鸣中绝尘而去,中途差点命丧*泉。原因是一辆小轿车横蛮逆行,姚福的摩托车速度又降不下来,眼看就要撞上了,姚福摆转一下方向,冲出公路,朝着山坡猛栽下去。幸亏山坡不陡,他本人又戴头盔。只是受了点皮肉伤。摩托车却把大灯小灯全摔得稀巴烂。山坡上有几个老伯在放羊。他们帮助姚福把车推上公路边。摩托车居然没有摔坏,还能开动。本田就是杠杠的。姚福谢过老伯们,心里这样默默想。剩下的路,得开慢点了。这是一次深刻教训。自己遵守规则还不行,别人特别是强者也得遵守,否则吃亏的绝对是弱者。作为弱者,得悠点儿!

回到了家,姚福明显感受到了家里的诡秘气氛。老爸老妈忧心忡忡,仿佛特务一样,时刻监视着邓晓玲的一举一动。看见丈夫回家了,邓晓玲高兴得像个小孩,拉住姚福去看老蜘蛛。不知道什么缘故,姚福第一眼看见挺着大肚子的老蜘蛛,仿佛就是看见妻子爬到了网上。硕大的肚子展露无余,好像孕育着一个古老的秘密。蜘蛛毛茸茸的细腿,狰狞的嘴,小小的眼,都能看得清清楚楚。看得出来,妻子对这老蜘蛛极为痴迷。她抬头看蜘蛛的神情,好像一个自恋的人在照镜子,如痴如醉。姚福告诉妻子,蜘蛛是卵生的,繁殖力很强,有一种蜘蛛叫黑寡妇,为了繁殖,需要吃掉与之交配的雄蜘蛛。邓晓玲听了非常吃惊,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奇闻。她想,一个女人为了后代,必须牺牲老公,多么可怕。

姚福一连三天精心照顾妻子。他无限怜爱地握着妻子的手,细心观察她脸上的皱纹。她脸上的皱纹变得越来越长,越来越多了,好像一场场风暴在大地上面冲刷出一道道水沟。

第四天半夜,情况不妙,妻子出现早产的预兆。医院。在产房,邓晓玲看见许多模糊的影子在飞翔,晃荡,盘旋,同时听见各种奇怪的声音,像是来自遥远的雪山,森林或草原。须臾她看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,面目可憎,穿着妖艳的裙子,好像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,站立床边。小女孩一边哭泣,一边冲着邓晓玲大叫妈妈。邓晓玲说,我不是你妈妈。说罢邓晓玲忽然一个震惊,心想,莫非她是雯雯?她正想开口询问。小女孩已经气急败坏,凶相毕露,亮出武器,是一把锋利的尖刀,划向邓晓玲高高隆起的肚子。邓晓玲顿觉肚子一阵剧痛,撕心裂肺,好像野猴子大闹天宫。她的肚子最后被划破了一道口,穿裙子的小女孩却没了踪影,仿佛藏进了她的肚子。

一个护士异常紧张地走出产房,对姚福说:“你老婆大出血,正在全力抢救,孩子早产,是个女儿,需要放保温箱!”

姚福听了犹如五雷轰顶,歇斯底里大叫:“赶快抢救!”

妻子一连抢救了七天,总算保住了性命,但也花去了姚福所有的积蓄和借款。女儿还在保温箱,医疗费是个天文数字。姚福正为此愁眉苦脸。他已经债台高筑,无法再借。他想到了卖血。但骨瘦如柴的他,能卖几两血?他想到卖命,但谁要他的命?

走投无路之际,只有去人民广场下跪,乞讨。他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,每见一次都会伸出援助之手,以尽微薄之力。于是,他不愿多想,也没空多想,花一块钱买了一张大白纸,伸出几十年没有写过字的右手,拿起一枝价值两元钱的狼毫毛笔,沾上饱满的黑墨汁,歪歪斜斜地写上自己的遭遇和困难,并且附上妻子、女儿住院的相关资料和相片,赶来到人民广场正中央,下跪,像个木头人。硕大的人民广场雄伟壮观,让下跪的姚福显得异常卑微渺小。四周的楼盘拔地而起,把人民广场围成了一口井似的。姚福每当抬头看一看,都会觉得特别压抑。有钱人真不少,每个楼盘开盘,都一抢而光。而且价格不菲,他姚福连看也不敢看。

下午的阳光不太强烈了,出来散步的市民越来越多。所见的老人居多,跳舞的,打太极的,遛狗的,不断从姚福身边经过,有的看也不看一眼姚福,当是没看见,有的停下来看一看姚福面前摊开的白纸,看完了就摇摇头走开,总之,出手援助的很少。偶有热心人士,给的也不多,一元,两元,甚至几毛钱,扔在盆子里,可怜兮兮的。遇见有人扔钱,不管多少,姚福都感激地拜一拜,说声谢谢!渐渐地,他禁不住泪流满脸,不是因为感动,而是因为他发现,这样讨下去,根本不是法子。医院等着抢救呢。越想越伤心,忽然呜呜哭起来。

*昏时刻,晚风习习,广场上人流更密集了,但捐钱的并没有增多。目之所及,几乎是清一色中老年人,青少年人不多。这是一个苍老的广场,衰老的世界。姚福静悄悄跪着,显得无比悲凉,落寞。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女人挎着一个精致的包包急匆匆走过,看了姚福一眼,眼神充满鄙夷,她的目光犹如寒冰,射进姚福的心窝。不一会儿,姚福听见前面有个女人喊捉贼。接着看见一个神色慌张,满脸胡子,脏兮兮的中年男子仓皇逃过来,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包包。后面追赶上来的正是刚刚经过这里的贵妇人打扮的女人。她穿着高跟鞋,跑不快。姚福见状二话不说立刻站起身,跑上去拦住逃贼。那贼冷不丁朝姚福的胸部打了一拳。姚福踉跄一下,顿觉天旋地转,身体倒了下去。

那贵妇人追上前来,见人受伤了,奄奄一息,生死未卜的样子,也不理会,继续追赶逃贼。幸亏没什么,歇会儿姚福就缓过神来了。医院,医院更像一个白色的坟墓。妻子躺在病床上,两眼发愣,满脸愁容。母亲陪护床边,也满脸悲戚,一筹莫展。姚福两手空空,走近病床,附身下去,告诉虚弱的妻子,女儿起名叫雯雯。邓晓玲看了看丈夫,眼含泪水,点了点头。雯雯就是他们当年被强制流产的女儿。假如她活到现在,一定能够打工赚钱了。姚福转身告诉母亲,他早就买了保险,一旦发生什么重大事故,可以找保险公司理赔。此外,他还交代了一些事情,好像临终遗嘱一样。他说他就要回橡胶厂上班加班了,否则没钱支付巨额医疗欠款。母亲将信将疑地目送病恹恹的儿子走出病房,消失在走廊的拐弯处。半个小时候之后,她吃惊地听到了儿子车祸身亡的噩耗。

一个多月后,雯雯从*门关爬了过来。

出院后,沉默寡言的邓晓玲变得性情乖戾,她时常击节而歌:“我是老蜘蛛,怀孕的老蜘蛛!”她每天都要走到荔枝树下,抬头张望几下,目光充满渴望,仿佛寻找迷失的亲人。但荔枝树上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有,那个曾经怀孕的老蜘蛛再也没有踪迹。

她是黑寡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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